且讓寫意適得其所

文｜劉星佑

近年大量檔案化與知識化的作品，成為當代藝術創作的常態，有一種觀展的感受，許久沒有再出現了，什麼樣的感受呢？就是在熟悉藝術家個人生平、學經歷與比賽獎項之前，第一時間被一幅畫吸引的感受；這樣的感受，甚至連藝術家都被排除在外，僅在觀者與畫作之間往返，直至回神，才有機會訴諸於文字和口說，讓第三人知曉，在今日，這樣的感受之於畫作是難得的邂逅。

邂逅的前奏

天使？惡魔？精靈？幽魂？獸人？諸多塔羅牌式的、奇幻文學式或歌德形象的人事物，出現在朱曼禎的畫作中，筆觸勾勒著不穩定卻又清晰的形體，總有事件隱隱其中，引人入勝卻又百思無解，漂浮、擁抱、贈與、交纏、儀式⋯⋯畫作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？同樣的懸疑與奇幻，也在郭書瑜和戴伶育的作品中。郭書瑜作品中的主角，是個著龐大的人形團塊，該人形似乎可以成為萬事萬物的暗喻與投射，在各種被設定好的空間中「獨處」，即使有兩個團塊，也可以感受到明確的獨處感，究竟為何獨處？如何獨處？相較於上述，同樣是人形，戴伶育作品中的主人公，則在不一樣的情境裡，時而意外清晰，時而又模糊到難以尋與辨識，而更多時候，物體交融在筆觸與色料中，並在背景與顏料層之間呼之欲出；回到展覽本身，以著名文學家三毛的文章〈生活比夢更浪漫〉為名，畫家之筆與文學之筆，是否有所交集？

台灣之於異國，定居之於旅行，升學壓力之於人生百態，上述對比在〈生活比夢更浪漫〉一文中，是柴米油鹽之於夢想浪漫，是三毛與一位十六歲讀者的書信對話，三毛即使「盡在書生倦眼中」，也倦眼看著而捨不得闔上，在鼓勵他人走進夢中的同時，也將汗水和眼淚，視為血肉生活必要的付出；本展的三位參展者，無論是酣暢揮灑的筆觸，抑或細心經營的畫面，如果創作都是有「畫」想說，究竟說了什麼？又或者不只是意義傳達？

現實與理想

在漫長的藝術史長河中，浪漫主義與象徵主義，或許可以為本展，提供一個觀潮看浪的港口與翻江泊岸的跳石。18世紀末至19世紀上半葉浪漫主義興起，浪漫主義並非一種特定的風格，內在情緒的表現之外，包容更多題材「入畫」的時代，是藝術家為追求創作自由時的掀起的浪潮，很有趣的是19世紀下半葉，象徵主義在「色彩本身就有直接的表達性」的理念上，與浪漫主義旋即有著深厚的關係，無論是法國詩人波特萊爾的沙龍評論中，認為藝術家，在十九世紀社會轉變之際，需具備「回應當代生活的能力」，還是法國詩人Moréas在1886年《象徵主義宣言》中所述：「為理念穿上感性的外衣，可以感知的形式」，兩者有著承先啟後的一拍即合，有趣的是，當代藝術思潮中，各種私密幻想、關心自身世界的呢喃，浪漫主義與象徵主義是追本溯源時，無法忽視的進程；如今，這樣的進程，在朱曼禎、郭書瑜與戴伶育的作品中，看到生活與夢，在現實與理想之間擺盪。

奇幻、寓言與意象

朱曼禎的每一張畫作並沒有明確的故事在其中，而那些被朱曼禎稱之為「糾纏」的創作狀態，對象不只是木板上的油畫顏料，還有在熱帶島嶼上生活聽聞到的清幽？紛擾？良善？惡意？在〈怪異的音頻〉裡，白色角龍對黑色兔仔說了什麼？深色魔神仔身披灰白色布幔，又從腳邊拉扯著布角邊緣，天氣在〈換季〉一作裡，宛若有意的捉弄，更多點點滴滴，則是朱曼禎淬煉觀看電影、文學甚至是演唱會的寓言化身，形體在糾纏中顯現，也因為糾纏，所有的角色的是非、善惡、正邪有了流動的可能，如果生活比夢更浪漫，朱曼禎的奇幻比夢更生活。

麵糰糊狀般的人形，一直是郭書瑜畫中最「沒有存在感」的主角，極具象徵式的投射與反芻，相較於明確的故事，觀者可以感受到藝術家透過畫筆，讓「小劇場」在平面的畫作中發酵，往往具有正面意象的「可塑性」，在此則是與各種場景或物件融合，呈現了現代人的無奈與會心幽默，遊戲玩具包含〈我做得到〉的疊疊樂、〈越界的可能〉的拼圖、〈越界的可能〉的七巧板、幾何配對智力盒的〈將將好〉，其他諸如慶生吹蠟燭、裝飾聖誕樹、清晨賴床等片刻，既自嘲也自勉，作品的完成，讓抽象的人際關係與自我況味，頓時清晰明朗且可與人分享，如果生活比夢更浪漫，郭書瑜式的寓言是生活也是夢。

戴伶育的畫作更具表現性與抽象性，「默劇」系列與「關係」系列的作品中，筆觸富含表情，透過刷痕、漬痕、刮痕等線性表現，讓無法言說的情緒，滯留在人物之間，而〈等待〉、〈夜間冒險〉、〈日夢〉或〈凌晨三點３：００ＡＭ〉等每一件畫作，或許可視為一個逗號，藝術家透過逗號，讓連續性的日常生活得以被階段性地紀錄成畫，而這些連續性的日常生活，往往都是你我可能經歷過，卻不容易形容的支離片段，就像失眠、等待、靜默、沈思、放空與發呆的本質一般，支離的片段才是支撐「正常」生活的經緯，多數時候，人們急於攤開綺麗的緞面，忘卻經緯的細膩，在重複性的動作中，產生不可避免的些微差異，差異的異同，預示著下一件作品的聯結關係，如果生活比夢更浪漫，戴伶育的意象表現，是夢見浪漫的生活。

凝視的理由

某些時刻，我們是自己的覺者，萬事萬物，一瞬間，人間有情，彷彿通透萬事，但某些時刻，只因人性太醜，我們又選擇自我隔離，一瞬間，心如槁灰，萬事不關心；生活如果比夢更浪漫，那是因為藝術家是有血有肉的凡人，卻又是不俗的存在，透過創作寫意自己，且讓寫意適得其所，觀者只需好好地凝視畫作，便可環視自己所處的當代情境，生活難道不比夢更浪漫嗎？